春花秋月一“草”中 —— 我观邓代昆草书情怀

与代昆成为文朋诗友近二十年矣，十数年前有感于我们的相逢相知，曾写过一篇随笔《诗书四相逢》，文中我从早年诗句：“兄弟，如果今夜有梦/还是胯下烈马，怀中酒瓶/我们在一根草茎里相逢……”，联想到他苦苦修行半世的草书书法，于是说我们就是在一根草茎里相逢的。竟然一语成谶，之后在那根命运安排的狭路 “草茎”中，我们濡染浸淬，相惜相应，岁月流驶，他认同我的“草茎”，而我更加深入了他日渐精进的草书。

代昆天性豪逸，真率不羁，常凭借笔墨，把这种天真情性一发在他的草书中。我曾观代昆作李白《草书歌行》狂草长卷。挥洒的躯体如舞欲蹈，凝神燃情的眸子中让我感应到了一种昂扬和激奋。那些由笔墨流淌出来的点线：或柔媚、或坚实、或温润、或苍古、或相向、或相背、或对称、或对抗、或平衡、或欹侧、或轻捷、或凝重、或势如风趋、或调若云闲；它们交遇，它们背离，它们陡然上提，它们徐徐下行，或收缩拢去，或舒展开来；时而有如信步空庭般的悠闲，时而有如风趋电疾般的激烈，时而有如蝉翼的轻灵，时而有如崩云的沉重……；从那些优美的空间结构，跳跃的节奏旋律，动人心魄的气势力量中，让我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喜悦、真实的存在、时间的流驶、青春的活力、力量的重压和生命的飞动。这力量气势让人在时间流逝的茫然中领略到空前的喜悦，在命运无常的寂寥中感知道真实的存在。此时此刻，书家代昆与艺术情怀人“草”合一，在美之形式与美之真谛和合而成的旋风中舞蹈着、跃动着、滚流着……。“飘风骤雨惊飒飒，落花飞雪何茫茫；……怳怳如闻神鬼惊，时时只见龙蛇走。” 它们分明就是一片片拥有天地之心的情的世界、一幅幅生气盎然的情的图画。每每此时，便想到曾为我弟媳的那位法国汉学博士说的那句话了：“不需要把邓老师的作品放进卢浮宫，把他放到卢浮宫展区上，足够”

我喜欢代昆的大草书（即狂草书），既惊羡它的形诡势奇，变幻莫测，又欣赏它的写意之美、曲线之美、章法之美。也许有书法批评家会笑我浅薄了，他们会说，形诡势奇，变幻莫测，正是大草书应有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，不是邓代昆氏所独有的。确乎如此，但我以为所有一切的写意之美、曲线之美、章法之美等美学特征，似尚不足以涵括代昆大草作品每每于我心底激起的那种波澜。它生猛张扬，却又柔情百结，它章法分明，却又纠缠不清。那种 “山水崖谷、鸟兽虫鱼、草木之花实、日月列星、风雨水火、雷霆霹雳、歌舞战斗”等可喜可愕、惊天动地、神鬼莫测其高深的境界，那种“悬针垂露之异，奔雷坠石之奇，鸿飞兽骇之资，鸾舞蛇惊之态，绝岸颓峰之势，临危据槁之形”的绝妙生动的艺术联想，仿佛都能在代昆大草书中获取到，这是他的一种十分独到的气质。

初识代昆，知他苦修草书之初，对于他便有修为传世正果的期待，于今观之，登峰造极之势业以显现。我非书法评论家，对代昆作品的品评，多来自于作品带来的直观的冲击和诗意的交融。有两种感受值得一说：一是曾十数次地步入过有代昆大草书作的书画展，每次步入展厅，不论其中作品是数十幅还是百余幅，也不论其中全是书品还是兼有画品，大凡打眼环顾，代昆大草书作便会以一种不可言喻的魅力扑面而来，成为那个艺术语境对应心灵寻找时的第一注意力。我以为这些也正是他被邀为天安门城楼作巨幅大草《岳阳楼记》的原因所在。

代昆书艺，实不仅仅以大草书称名，他的小草书更是受世人共称，被赞誉有加的。李铎先生便说过：“邓代昆书法融合碑帖，博采众长。其小草书严谨而自由，章法奇倔多变，风格偏于飘逸一路。”黄纯先生也说他：“其独创的小草体制，尤为人称道。盈尺之中，纵横捭阖，一派天机，点画精到，诸法悉备，极尽变化之能事。”周德忠先生更以为：代昆 “小章草笔法地道，如过涧流水潺潺淌泄，可谓远胜于古人。” 所誉亦高矣。

代昆对小字草书的创造极具独解，我读其《自读楼随笔·小草篇》，颇味其中二段，他说：“小字以精紧取胜，大字以宏宕取胜。故大字用意先须张驰，然后收束，犹之广漠骋马，催鞭而控缰；小字用意先须敛气，然后开发，犹之霸陵惜别，步止犹送目。习大字要先具豪气而后端和，习小字要先具庄雅而后爽洒。反之，则大字终身蹇促，小字终身散荡矣。”“书大字如筑崇台，雄伟宏丽，摇人心旌；书小字如造雅园，清幽雅致，怡人心脾。技属二妙，美则一也。故知小字之结体造势，依然有疏密、轻重、斜正、收放……。疏处花光明洁，密处繁荫蘙日；笔墨重处如巨石磊砢，笔墨轻处如池波泛涟；横竖平正，矗如雕梁，撇捺斜曳，动如髹椽；收束如众景之蔚卫主景，放逸如乔枝之跃越高墙。品之味永，玩之无方。” 这些，实在可以看作学习草书的金针津梁的。

不久前得见由代昆撰文并书出的小草书近作《呂息翁遗墨赘语》，猛然地我感到此篇作品笔墨篇章之间，给人一种灵魂躁动许久而复归的安宁，碧潭静若处子又不止生命律动的感受，即刻感知到，这是一种情怀，是代昆个人修行必然抱持的一种情怀，一如春花秋月共舞一缕精魂。仅用书卷气、金石味等来评价界定它实在是远远不够。此书字字珠玉，精力弥满，大化之美，跃然于盈尺之间，虽仰人力，暗合天机，真杜老所谓 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矣。作品为小草，观之有小至于无声处之感受，境界大铺张，大到能即刻联想出云蒸霞蔚的广大。所以我说，代昆之草书情怀，小草不是小，大草不是大，狂草不是狂，是春花秋月一“草”中，炎夏寒冬融一炉的那一“草”。

代昆有咏书古风云：“天地有道兮道无形，心笼夫地兮道化情，情注毫端起风神。闪电震雷崩云黑，曼舞轻歌新秋月，酿于心兮信手法。道生书今书衍法，三代于令乱如麻。龟角金石呈不朽，真草隶篆龙蛇走。昆仑细水流涓涓，化作掀天雷霆吼。轮扁有法不可传，庖丁不目声砉然；可怜学步邯郸子，何异胶柱挥五弦。遵法无法法无法，学古不古古不古；是蝶是我两忘情，筌兮鱼兮谁是主？” 代昆于书道之情怀亦精且深矣，我所解读仅此。前贤有“玄妙之意，出于物类之表，幽深之理，伏于杳冥之间。岂常情之所能言，世智之所能测。非有独闻之听，不可议无声之音，无形之质” 之语，良有以也。细读代昆《呂息翁遗墨赘语》中有句云：“人生百年，不过南柯一寄，生死穷达，不过出梦入梦之境也。”倏然略有所悟，因思前贤所言“书者，如也，如其学，如其才，如其志，总之曰如其人而已。” 夫翰墨及文章至妙者，皆有深意以見其志，固知代昆抱持的草书情怀，正是艺术修行应该追寻的一种境界，是三千大千世界复归于一根草茎的彻悟，是八万四千劫难育化为一滴心墨的重生！

所以观代昆草书，何以分小草大草，能够于笔底纸背间，观时间之深不可测，读生命之深不可测，探命运之深不可测，足矣。与书家息息相通，共抱春花秋月情怀，同达大彻大悟境界，人生快意妙不可言，虽终究南柯一梦，却入世精彩万分。